小草屋，在草甸深处

杨春生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一

       初秋，我站在宽敞明亮的阳台上俯身下望，在搂下花坛里的几棵婆娑的山丁树枝上挂满了鲜红圆润山丁子，我不禁思绪万千，长眠在我心中丝丝缕缕的情思复苏了，我仿佛看见了三十多年前在草甸深处山丁子树下那座小草屋......
       三十年多年前，我的婚房是把两间老土坯房的厨房一分为二：一半是厨房另一半暖阁。暖阁不但是我的婚房，也是我们兄弟三人的婚房。我要结婚时，哥哥就的从暖阁里搬出去；弟弟要结婚了，我腾出暖阁，出去租房居住。
       我至今还清晰记得分家的情景，母亲说坐在灶台边脸对着暖阁门，我坐在暖阁的炕沿面对着母亲。母亲对我说，树大了要分杈，你弟弟要结婚了，你得分居另过。母亲指着放在灶台说，这两双筷子、四个碗、四个盘子、还有半口袋小米，还让我到房顶子茓子里，装两麻袋玉米。母亲最后说，我结婚时的拉700元饥荒，二一添作五，母亲和我各占350元。母亲嗫嚅说完默然低下头，怯怯地瞥了我一眼，沉默半晌，又接着说，“我和你爹都没有给你们攒什么钱——可汤吃面吧！”。说完母亲深深叹了一口气。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母亲用内疚的语调和我说话，我能理解母亲的心情，她认为自己没有尽到为母之责，这着实不能成为她作为一位母亲自责和愧疚的理由。妻子接话：“妈，700元饥荒我们全带着，不用你老还了，我们年轻。”母亲缓缓抬起头，感激看了我和妻子一眼，用及其低微的刚刚使她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，说：“谢谢......”母亲说完背转身，眼泪却从眼角溢出，滴落衣襟。
       母亲的“谢谢，”没有让我高兴或欣慰，到使我感到心里一阵酸楚。
       我在草甸深处一所林场小学当民办教师，每月工资36.5元。700元饥荒不啻是一个天文数字，仅指望用我的工资来还这700元饥荒，不吃不喝也得用两年时间。爱人又没有工作，她已经怀孕四个多月了。
       校长知道我难处，他帮我找了挣钱的活儿：利用暑假期，给县委“五.七”干校学农基地打羊草，打一梱羊草、码成垛、1.8角一捆。草甸距我家10多里地，我每天刚亮，骑着自行车到草甸打羊草。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 二

       八月将尽，天高云淡。草甸里的草开始泛黄，一天脱去一层绿，秋风中浮荡的草一波一折，草稍子像鸟的羽毛在轻柔地波动，草香飘溢，醉透了草甸。我不禁感慨;多么慷慨的草甸呀,居然能阔淖地把丰富的果实献给人们，让人们挥镰收割。
       我把自行车停到沙岗子一棵山丁子树下，广阔的大草甸给予了郁郁葱葱的山丁子树任意生长的空间，树冠扩展、枝叶婆娑、洋溢深沉绿色，坚硬光滑细腻的山丁子一嘟噜一嘟噜地被夹杂在层层叠叠，疏密有致的小巧叶片中，是那么和谐，透着沉静含蓄雅致的美。
       我握着扇刀，抡起扇刀就是两米多的扇面，一个扇面就是一捆羊草，我回动着扇刀一步一步向前一动，稠密的草浪一起一伏向前滚动着，草香里混合着汗味，渐渐地浓酽起来。一群群蚂蚱、蝈蝈，如海豚般地跃出水面向前跳跃。
       草茬富有弹性，踩在脚下发出嘎巴嘎巴的脆响，身后虚虚地隆起了波浪似草垄逶迤地伸进大草甸。
       中午，妻子骑着自行车把饭送到大草甸。为了使我吃得好吃得饱，妻子充分发挥了创造性，粗粮细做，做出不少花样，两和面馒头、花卷，烙饼......
       妻子在山丁子树下铺上了一块红白相间塑料布，动作轻柔宛如仪式，把荤菜搭饭菜摆在塑料布上。我至今还记得西瓜皮炒鸡蛋的那种爽脆。妻子默默看着我吃饭，不时地给我夹菜，我吃得那么香甜，心里涌起幸福的浪花。 我举着筷子对妻子说：“你咋不吃饭呢？”我停止咀嚼，说，“为了你......不，为了你们娘俩也得吃饭呀。”妻子撒娇似一仰脸，说：“没有你，哪有我们娘俩？”她说完嗤嗤笑起来，好看眼角漾起了甜蜜的涟漪。
       我知道妻子怀有四个多月的身孕。吃完饭，我催促妻子快回家。妻子吃力地直起腰，抹了抹额前的一绺头发，喃喃地说：“没有事儿，多割一捆是一捆，快把饥荒还上......无饥荒一身轻......攒钱买房子。”她说着吃力地弯下腰，笨拙地用镰刀割草，动作是那么艰涩，滞缓......
       “买房子......”如此廉价的愿望和美好的憧憬，我用疼爱的眼光看着弯腰割草的妻子，默念道，“是，还饥荒......赚钱买房子！”我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，搓了搓了手心，扛起扇刀，走紧草甸子挥起了扇刀......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三

       燕子不安地鸣叫着，箭一般陡地蹿上了天空，又贴着草稍急速飞起来，眼看碰到我身上，又陡地从你身边掠过。
       风在雨前，一阵风吹来，草不安地抖动起来，山丁子树叶沙沙地响起来，雨聚然而至，激起一阵草腥味。
       妻子像一头受惊的欲起飞的仙鹤，一时不知所错，扎撒着胳膊惊恐望着我。我忙放下扇刀，一只胳膊挟起三四蒿捆蒿草，跑到山丁子树下，把两捆蒿草一对，像支黄瓜架似地支起来，又把塑料布往小草屋的屋檐上一搭，在再上面压上几捆草，一转眼功夫一个小草屋就搭建起来了。
       妻子钻进小草屋像一头温顺的小羊扑在我身上，我把妻子紧紧地抱着怀里，我能清晰感觉到妻子腹部一鼓一瘪，若即若离，微微蠕动着......这不是孩子的头吗？是手吗、还是脚？......两个人、不，是三个人的心贴在一起，感受着心与心之间在默默融汇时特殊的温暖把温暖凝聚起来，形成共振，三颗心不停在山丁树下的小草屋里跳动着......我心底忽然漫过一股暖流，陶醉在熨帖甜蜜的感觉里。妻子扬着头凝视着我，脸上呈现出天使般圣洁的神情。
       天地间灰蒙蒙地连成了一体，浸泡秋意的凉风迫不及待地吹进小屋，冷飕飕的，淅淅沥沥的雨落在山丁子叶上，簌簌作响，清晰可闻，又像唼喋亲吻声。
       此时我想起了四年前的情景，我和妻子是初中同学。那时我和妻子还没有谈恋爱，我俩刚初中毕业就回到生产队参加劳动。
       初秋，生产队组织40多青壮劳力去草甸分片割草，40多人就像撒进大海里一粒种子一样，瞬间被茂密蒿草湮灭。下午突然下起了雨，空旷寂寥的大草甸没有地方躲雨，我忙捆起几梱高高的蒿草搭建起小草屋，她像被猛兽追逐的小鹿似的，猛地跑到小屋跟前时，就像前面是万丈深渊似的，突然刹住脚。我没有纷说把她推进小草屋，我蹲在小草屋旁边的“塔头”下面抱着头任雨浇，这时忽然从小草屋扔出一件浅粉色衣服，衣服正巧蒙在我的头上。衣服上有一股淡淡香味，我没有闻到花香，却闻到了一股比花香更浓郁的香味......
       有爱情滋润，必然萌发柔情的种子，小草屋是爱的摇篮，是孕育爱的土地。
       “小草屋你真是南橘北枳呀。”我搂着妻子无不感慨地说：“小草屋为媒。”
       怀中妻子听懂了我意思，她含情脉脉仰头瞥了我一眼，噗嗤一下笑了,笑的是那样羞涩，甜蜜......
       丰富温馨的的小草屋融化在迷迷蒙蒙大草甸之中。
       雨声渐渐停了，太阳把草甸照得一片辉煌。芳草碧绿，天宇碧蓝似靛，鲜红圆润的山丁子挂满了晶莹的水珠儿，空气清冽湿润弥漫着微甜青草气息，白色鸟翱翔掠影，婉转啼鸣，还有蝈蝈的低吟浅唱，野鸭拍打翅膀嘶哑地叫着钻进了河边浓密蒲草丛中。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 四

       我们象劳燕子似的衔泥重新搭建小草屋，小草屋有了突起的尖顶，弯曲的檩拱，用厚厚小叶樟盖在屋顶上，屋里铺上了干燥的芦苇，芦苇上面再铺上柔软牛毛草。我俩仿佛是两只栖息的小鸟，小草屋象镶嵌在绿荫丛中最原始的生命巢穴一样，远远望去小草屋似童话里的蘑菇一样绽放着。
       我们惬意躺在舒软干燥蒲草上，仰头从草屋的缝隙中看着天，天高云淡；又低头瞅着草甸，草甸一望无边。我觉得这一切真好，好的让人温柔无边。还要什么呢？什么都不需要，只有这小屋。小屋，她小到只容纳我和我的妻子不——还有在她腹中的孩子。
       小屋大，月亮盈进来，盈满我和妻子的瞳仁里；小屋又是那么宽阔，遥远天河倾泻在小屋房梁上。
       小草屋是我们自己的小草屋，我们是它的主人。
       我渐渐地感觉到两人生活根本不用住高楼大厦，在这广漠无垠草甸子上开垦一块土地，种几垄玉米、高粱，栽上几畦萝卜、白菜......春耕夏耘，秋收冬藏，忙时牵牛扶犁，闲时把酒话桑麻，恍若还有“尽收城廓归檐下，全贮湖山在目中”的那份怡然和旷达。
       小草屋是逼仄狭小的，也是广袤无边的；是贫困的，也是富有的，它有韵味，更有诗意，甚至还潜藏着丰富的思想。这里有脉脉的温情和拳拳的亲情。小屋是我休憩的港湾，温馨的驿站，我感到慰藉，似乎都忘记了生活的重轭和苦难。
       为了节约时间，割更多草，妻子从家里把锅瓢盆还有行李搬到小草屋里。用土筏子搭建一个土灶，做饭煮菜，黑褐色的炊烟经过烟道的过滤洗涤变得灰淡淡的，袅袅婷婷，一缕一缕在草屋门前飘逸。草甸炊烟直，静寂大草甸有了一缕生气，多了些人间烟火的味道，也给草甸增添了一抹亮色，别有一番荒芜之美，我们感到这里的生活已经被爱和诗意浸洇。
       朦胧的夜色变得温馨，草甸在静谧中沉睡了，漫天星斗，象图钉一样镶嵌在深邃的苍穹，月光泻满小屋，空气里弥漫着一阵阵野花的芬芳，这是一个大多么美好的初秋之夜呀！
       妻子坐在灶坑前，支起膝盖，下颏低在上面，从灶坑缝隙中闪耀出的火光，将她美丽动人的脸颊映照得忽明忽暗，给她平添了一份成熟，一份风韵。我心里感叹：妻子才19岁呀，浑身还洋溢着少女般的气息，她这个年龄不应该用羸弱的肩旁承担如此沉重的负担，应该在学校读书或者花前月下、携手同行、依偎并坐、享受着青春的幸福。
       多少个朝霞如花的黎明，多少个夕阳似血的黄昏。风吹日晒，冷暖阴晴。我和妻子利用两个暑假割了4000多捆草，把700元的饥荒全部还清了。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五

       灵魂是世界上最坚强的，用信仰支撑灵魂浇筑小草屋是最坚固的。小草屋浸透了感情、蕴含魂魄、是灵魂栖息地，灵魂孕育着对生活的希望，小草屋承载着阳光和理想，铸就了爱情婚姻，我们相扶相携走过了青年、中年到老年。
       小草屋属于那个时代，仿佛离我们十分遥远，却又近在咫尺，小草屋带着不歇的生命，静悄悄地栖息在我记忆里，时时浮现在我们的眼前，又萦绕在我的生命之中，抚慰岁月情怀。过去生活的一切无论是快乐幸福，还是忧愁和不幸，都留在小草屋里。
这时我才发现妻子默立在我到身边，她静静地凝望着楼下的山丁子树、遐想着......
       小草屋，我们没有忘记你，即使我们忘记了，你也会提醒我们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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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麟恭

回楼主杨春生主席的帖子
  春生主席您好！又在朝鲜华侨网上看到您和您发布的小说《小草屋，在草甸深处》
  春生的小说纯真、自然，充满了生活的气息，写了我们那一代人的经历和生活。
  这里有生活的艰辛、努力和奋斗、苦涩和挣扎、幸福和甜蜜，有人与人之间的那种真挚的感情、友谊和爱情，有困苦中对未来的向往和憧憬。
  时代在发展，社会在进步，这一切都成为过去了，但那段历史也是我们人生的宝贵财富，成为永远的美好回忆。
  谢谢春生主席的小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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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淑梅

又见杨春生主席的文章，很高兴！希望在网上经常看到您的文章！
小草屋，它承载了当年的许多故事！现在是社会在发展，祖国处处欣欣向荣，过去的一去不复返了！但小草屋的记忆永存，它激励我们更加努力向前！
谢谢您的文章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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侯杰

杨春生是位很勤奋的作家，也是咱们朝侨里的一位才子，他在各种杂志和报刊里发表了很多作品，我读过他的一些作品，很有感悟和敬佩，希望他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，结出更多的成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