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岁忆旧

刘贤一

晚岁忆旧

刘贤一

    人至暮年，岁月的霜雪落满肩头，记忆却总爱往回走，最清晰的那帧画面，永远是侨居朝鲜时的街巷，是聚居区里飘着的烟火，是那段与邻为善、满是尊重的童年时光，连同那方水土的一山一水、一草一木，都鲜活如初。
     总有人说旧时岁月多穷愁，可我记忆里的那段日子，却藏着别样的暖。那时的朝鲜，虽不富庶，却有着质朴的风骨，我们这群侨居于此的中国人，日子算不上殷实，却也安稳平和。华侨聚居的院落挨着朝鲜人家的屋舍，蜿蜒的小路串起两国民众的日常，路畔的野草岁岁枯荣，墙头的牵牛花攀着篱笆，开出淡紫的花。屋后的山不算巍峨，却终年披着苍翠的衣，山间的溪流潺潺淌过，掬一捧入口，满是清冽的甘甜。我们虽有着各自的生活轨迹，却从未有过疏离；更难得的是，我们有自己的中国学校，学校皆是国有的，同样享有朝鲜学生的优厚待遇，学生用品半价，学生服根据家庭孩子多少减免费用，孩子越多，减免的越多。学校窗明几净的教室敞亮通透，崭新的座椅板凳排列得整整齐齐，透着一股规整的朝气；从授课的老师到嬉闹的同窗，清一色都是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，一口乡音，便把故土的根牢牢系在了心头。
    上课铃是电子铃，声音能飘出老远。课堂上，老师教我们念“床前明月光”，教我们写“中华”二字，粉笔灰簌簌落在肩头，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。下课的铃声一响，我们便涌到操场——那不过是一片平整的黄土地，玩着各种各样的游戏，喊声笑声震落了枝头的麻雀。放学后的时光更热闹，背着朝鲜制作的书包，和伙伴们沿着山路往家走，一路唱着老师教的歌谣，惊起林间的飞鸟。遇见邻居朝鲜阿爸吉，我们学着用生硬的、带着中国腔调的朝鲜语问好，对方总会停下脚步，弯起眉眼，郑重地回一句问候，那眼神里的温和与敬重，像春日的暖阳，落在人的心尖上。大人们相见，不必寒暄客套，只是颔首一笑，几句简单的家常，便透着不分彼此的亲近。那时的尊重，从不是用物质来承载，而是融进了举手投足间的分寸，融进了相视一笑时的真诚，如同山间的清风，如同溪畔的明月，澄澈而坦荡。
    这份发自内心的敬重，大抵是源于抗美援朝的烽火岁月里，两国人民结下的深情厚谊。那些跨过鸭绿江的志愿军战士，用鲜血与生命守护了这片土地，也在朝鲜百姓的心里，种下了对中国人的感念。这份感念，化作了日常里的一份善待，一份礼遇，无声无息，却厚重绵长，就像屋后的山，沉默不语，却护佑着一方安宁。
    我们这群华侨孩子的童年，便在这样的尊重与友善里，在这方山水的滋养里，在那间飘着书声的中国学校里，过得无忧无虑。没有贵重的馈赠，却有巷口相迎的笑脸；没有奢华的消遣，却有邻里间的守望相助；没有故土的炊烟，却有朗朗的书声，把家国二字，轻轻刻进了年少的时光。风里带着山野草木的清香，吹过土墙瓦屋，吹过我们奔跑的身影，也吹来了两国百姓最纯粹的情谊。溪边的鹅卵石被水流磨得光滑，山间的野果年年挂在枝头，那些草木山川，都见证着我们的童年，也见证着那段跨越国界的温情。
    后来，我们辗转回到了祖国，光阴流转，已经步入晚年生活，岁月变迁，高楼大厦取代了旧日的土墙瓦屋，日新月异的生活里，再也寻不到儿时街巷的模样。可每当暮色四合，独坐窗前，那些记忆里的画面便会涌上心头——回家路上的问好，巷口相视的微笑，还有那份无需言说的尊重，连同那山的苍翠、水的清冽、草的葳蕤、花的芬芳，连同那间飘着书声的中国学校，连同黑板上的粉笔字、操场上的铁环声。它们像一缕缕不散的炊烟，萦绕在暮色里，又像一捧温润的溪水，漫过干涸的心田。原来，有些时光，纵使隔着千山万水、数十载光阴，也永远鲜活，永远温热，是朝鲜大地赠予一个华侨孩子，最珍贵、最绵长的童年印记。

农历乙巳年腊月